大洼山向晚的歌 著

高远的天空，不见一丝云彩，如火的太阳，炙烤着辽阔的大地。

在天空和大地之间，横亘着无边的黄土梁塬，乍一看去，好似一块沉寂了万年的地质标本，静寂且又安详。

这些黄土梁塬的沟壑之间，镶嵌着点点低矮的村落，隐隐约约地，与日月久存。稀疏零落的村院中，有一个叫作大洼山的小地方，它和远近的每一处村落没有区别。

大洼山的村口，有一棵老榆树，很老很老了。据村里的老人讲，他们的爷爷的爷爷在世的时候，它就已经是一棵老树了。

老树的树干壮实粗糙，七拐八扭地弯曲向上，高过了村落里的任何一处院墙，四季的风从它的身旁刮过，皴裂了它的皮肉，绽露出筋骨一般的枝干。树枝上挂着丝丝缕缕的红绸带，此刻随着柔软的细风任意飘拂。

这些绸带，是村民挂在老树上的。在乡民眼里，这样的老树有灵气，挂了红就能够保佑家人的平安。

过了老榆树，再往前走一段路，会看到一片不大的杨树林。虽然只是一片不大的杨树林子，但它却是大洼山的孩子们最乐意去的地方。

他们抬起头就可以看到湛蓝的天空，天空中时常掠过麻背子的鸟雀，还有像棉花一样的有着雪白肚皮的鸽子。喜鹊的窝搭建在树林里高高的杨树枝上，偶尔有乌鸦来光顾。

有了这样一个地方，大洼山的孩子就不午睡了。

此时，这片树林里，他们正忘乎所以地热闹着。

树林里做了一个高高的秋千，在一阵阵的惊叫声中，他们的身影冒过了高高的树梢。

“晚生、晚生……”

场院里传来急促的喊叫声。

“妈妈叫我呢？”

晚生一边往家跑，一边纳闷着。

晚生的妈妈是一个善良的农家妇女，平日里，晚生最亲的人就是妈妈了。她在农历的十月出生，老人给她取了一个名字，叫十月。

晚生跑回家的时候，看到外婆正从大门口出来。

外婆的背比以前驮得更厉害了，她的头上顶着一顶旧草帽，草帽的帽沿断了线，半截麦草的辫子垂下来，斜搭在外婆的耳朵后。靠近脑壳的一圈草辫儿受到汗水的浸湿，已经全然没有了麦草的色彩，就像外婆古铜色的皮肤一般，变得暗淡无光了。

外婆的背上趴着一个大背篓，它就好像长在了外婆的脊背上一样，除了吃饭、睡觉，总是能看到它与外婆如影随形。外婆常常需要捡拾柴火和粪便，这些都会装在她随身携带的背篓里。

外婆一直穿着一身青色的衣裤，现如今已经看不出它本来的色泽了，衣裤上打着一层又一层的补丁，就好像母亲十月做鞋用的布贴。

“外婆，你就要走啊？”晚生问。

“乖孙儿！看，又长个儿了！”外婆摸了摸晚生的头。

矮小的外婆不像以前了，她已经抱不起来这个半大不小的外孙了。

“晚生，你外公生了病，外婆叫你去放羊，今天就和你外婆一起去，去了要听你外公外婆的话。”十月一边走，一边给晚生说。

晚生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。

他又瞅了瞅慈祥的外婆，心里不由得一阵酸楚，于是就跟在了外婆后边，默默地往前走去。

转过了村口的老榆树，晚生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那片杨树林子，他的眼里充满了不舍。是啊，他舍不得这里的鸟雀和花草，更舍不得这里的小伙伴。

翻过了两座山，越过了大碱沟，远远地就能看见外婆的家门了。

这时候，星星已经爬满了天幕，月亮也挂上了山头。

清凉的月光洒在了大地上，大地和白天一样亮堂。

外婆在前边走着，晚生跟在后边，月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好长。

“外婆，你累吗？”晚生悄悄地问道。

“不，不累，我的乖孙儿！”外婆气喘吁吁地说道。

他听到了外婆声音，心里顿时觉得踏实了，紧紧地拽着外婆的衣襟往前走。

走疼了脚，走到月亮中了天，终于来到了外婆的家门口。

外公的屁股底下垫着一只穿丢了鞋帮的鞋底子，斜靠在门前的老榆树上，嘴里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锅子，那火星子就像远处天空里的星星，忽闪忽闪地发着亮光。

一只瘦瘦的老黄狗趴在他的身边，看到来了人，便一个劲儿地摇尾巴。

“晚生来了，累着了吧！”看到晚生半夜来了，外公既高兴，又心疼。

“不累，外公。”晚生一边说，一边跑过去抓住外公的手。

外公的手就好像是一把骨头。

晚生搀着外公进了窑，自己也躺在了炕上，不一会儿就睡着了。

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，外婆给他们端来了半盆玉米粥，晚生喝了一碗粥，就又睡实了。

晚生的这一觉睡得很香，连梦也没来得及做，太阳就已经晒到屁股了。

外婆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起来的，早已下地干活去了。

外公看来也起得很早，已经喝完了罐罐茶，盘着腿坐在炕沿上，一边吸烟，一边瞅着晚生。

“乖孙子，你睡醒了。”外公笑眯眯地对晚生说。

“嗯，外公。”晚生一边揉着惺忪的眼睛，一边说道。

“都长这么高了，越长越鼓劲！”外公瞅着晚生，嘴里念叨着。

外公的颧骨高高地突起，眼睛窝子深深地陷了下去，那一双眼睛就像晒干了的两个瘪杏核，皱皱巴巴的皮子裹着失去了光泽的眼球。花白的头发稀稀疏疏的，唯有那胡子却一根根精神抖擞。再看那身子，瘦成了一把骨头，抓着烟锅的两只手抖个不停，烟灰抖落了一地。

晚生看着外公，觉得好生的难过。

听妈妈说，外公和外婆就只有妈妈一个女儿，他们生了妈妈后，外婆因为生病就再也不能生娃了。妈妈出嫁以后，家里就只剩他们两个老人。这次外公得了重病，看来是不能再下地干活了，他们真的太可怜了！

“外公，我这就放羊去。”

晚生下了炕，看到外边太阳老高了。他知道外公心疼他，才没叫他起来去放羊。

外公从炕上拿了一个黄色的帆布包递给他，那里边有外婆留给晚生的一块饼，是他这一天要吃的干粮。

晚生匆匆地赶了羊，赶到了门前的沟滩里。

这里没有孩子和他一起玩耍。

外公和外婆住在山坡上，那一片只有他们一家人，院落下边是一个沟滩，晚生就在这个沟滩里放羊。

晚生把羊赶到沟里后，他就找了一块平坦的草地，这里是一个可以躺下来休息的地方。羊在四周吃草，晚生就躺在这片草地上，看着天上的云飘来飘去，他想：我就要在这里放羊了，不知道要放到什么时候。

白天，晚生拿了外婆给的馍到沟里放羊。他躺在那片草地上，一会儿看着草地上的羊儿来回吃草，一会儿看天空中的白云变幻莫测，有时候也会打个盹，梦到一些奇奇怪怪的事和物。

天上星星慢慢多起来时，晚生就赶着羊回家了。

月亮爬到半空时，外婆就端来玉米粥，大家蹭着月光喝了，然后回窑睡觉。

时间就这样慢慢地流逝。

一天傍晚，天上挂着厚厚的黑云，那云层翻滚着从天边急速地前进，一直逼近晚生放羊的沟滩的上空，眼看着雨就要落了下来，晚生着了急，他的羊还在沟那边悠闲地吃草呢。

晚生小心地从沟沿的一条小路上过去赶羊，他抓着路旁的草，猫着腰小心地走着。

突然“哧溜”一声，一条大青蛇从草丛里蹿了出来，晚生一下子就吓懵了，眼前一黑，便什么也不知道了。

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，晚生睁开了眼睛。

夜幕笼罩了大地，他感到阵阵的凉意，浑身好痛啊，挣扎着起来后，觉得脸上凉凉的，手一摸，全是血啊。原来是自己受到了惊吓，失足跌到了沟底，不但摔破了鼻子，胳膊上、腿上也摔了几道血色的口子。

他抬头看了看，从那么高的崖壁上跌落下来，摔成现在这个模样，也算是捡了一条命啊。

羊儿却都围在自己的身边，咩咩地叫着。

晚生翻身起来，戴好了草帽，到泉水边洗了一把脸，就赶着羊回家了。

外婆到现在都还没有回来。

晚生睡下了，用被子捂住了身子，他害怕外公和外婆看了他的模样会心疼。

外婆回来的时候，依旧是借着月色，依旧是每人喝一碗看得见碗底的稀粥。

大家都没有注意到他的伤疤。

第二天一大早，晚生就赶着羊出门了。过了一个晚上，他觉得浑身更加的痛了，好像就要散架一样。

时间长了，晚生的身上留下了一些只有自己知道的伤疤！

日子慢慢地短了，天气一天比一天凉了。

不知又是哪一天的早上，天气阴沉得厉害，不一会儿就飘起了雪花。

晚生看了看天色，披上了外公的那件烂皮袄，拿了干粮，像往常一样赶羊出圈了。

雪下得越来越大，晚生回到家里时，雪已经没过了脚腕，他听到屋里传来外公急促的咳嗽声，晚生赶快圈了羊，向屋里跑去。

外婆一边给外公端水，一边对晚生说：“你外公的老毛病又犯了，一年比一年厉害。晚生，你下午照看一下你外公，我去找大夫，让大夫给你外公瞅一下。”

“好的，外婆，我照看外公”。

晚生接过外婆手里的水碗，给外公端了过去。

外公咳得上气接不上下气，晚生就用小勺子一勺一勺喂他。

外婆急匆匆地走了，不知要到哪里去找大夫。

雪下得越来越大，天没有一点要放晴的迹象。

快黑时，外婆和大夫来了。

大夫瞅了瞅外公的脸，抓了抓他的脉，皱着眉头说：“你的病很麻烦，耽搁得厉害了，再不抓紧看，恐怕不行，我只能给你开点药，要治病，你得上医院。”

“你就给开点药吧。”外婆说。

大夫留了一点药，喝了一罐茶，就走了。

外公的病并没有因为大夫的到来而有丝毫的起色，反而咳得一阵比一阵紧。

大夫说的没错，但是对外婆和外公来说，哪有钱上医院啊！

这个冬天来得太快了。

外公一个晚上都没有睡觉，咳个不停，外婆和晚生就坐在外公旁边，一直到天亮。

天亮后，晚生拿了干粮，裹了那件烂皮袄，就赶羊去了。一天中，晚生都想着外公的病。

他想，要是回到家里，外公不咳嗽了，那该多好啊。

“晚生、晚生……”

远处传来外婆急促的叫喊声。

“在这儿呢，外婆！”

晚生急忙答应，他内心感到一阵恐慌。

“你赶紧回来，去大洼山叫你妈”。外婆喊道。

晚生把羊赶到了圈里，跑到屋里，他看到外公靠在炕脚，急促地喘着气，晚生跑过去，抓住外公的手。

“外公，你要好好的。”

晚生难过极了。

“乖孙子，你……你来了，我……我想见见你妈，让她来看……看看我！”外公断断续续地说。

“我这就去，外公，你等我们，你一定要等我们”。

晚生跳下炕，一个箭步冲出门外，就向家里跑。